吳導終於出書了【這些人,那些事】
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
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 ---吳念真
至於故事裡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說:在人生的過程裡何其有幸與你們相遇,或輾轉知道你們的故事;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們也還記得我嗎?
大家可能很難體會Sunny的心情....
因為Sunny真的真的等這本書等很久了....
最開始的時候是從時報週刊讀到吳導寫的小故事,印象中是茄子...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
連續讀個幾篇後,Sunny就跑去博克來找書了
可偏偏.... 就是找不著???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還沒集結成書...
今天得到已經出書的書訊.... 超開心的... 吳導有在FB公告喔~
新書內容搶先試讀:(轉自誠品網路店)
*遺書
他不知道警察是怎麼找到公司電話號碼的。總之,當聽到話筒的那邊說:「請問是梁先生嗎?這是╳╳分局……」的時候,他知道事情就如同他所預料一般地發生了。
警察說在濱海山區一條荒僻的道路上發現了登記在他弟弟名下的一部車子,有人死在裡頭,死因可能是廢氣中毒,因為現場看到的景象是車子的排氣管明顯接著水管拉進車內。
「因為我們不確定死者是不是你弟弟,所以希望你能來一下!」警察說。
「我大概一個小時內會到。」他說。
掛上電話之後他招手要助理進來。
助理拿著筆記本隔著辦公桌安靜地站著,等他開口,但他的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那個……」他說,但不知道接著該說什麼。
助理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忽然暴躁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抽菸的他。
窗外是細雨中的城市,被灰濛濛的雲層覆蓋著。從十五樓的高度可以看到城市邊緣墨色的山脈,由濃而淡層層疊疊隱現在雲霧之間。
* * *
「以前……我們曾經從那邊的山上遠遠看向這邊,你記不記得?」他想起弟弟最後一次來公司的那天,他透過會議室的隔間玻璃遠遠看到的弟弟就像自己此刻一樣,抽著菸,背對其他人安靜地看著窗外。當會議結束他走進辦公室時,弟弟回過頭看他一眼笑笑地說:「沒想到現在我們卻站在這裡看向那裡……」
他走向窗邊接過弟弟遞過來的菸,窗戶上反射著兄弟倆淡淡的臉孔。
「哪天——,應該再去那邊的山上往這邊看……不過,那條路說不定都不在了。」弟弟說著,他看到弟弟的眼眶有隱約的淚花:「三四十年沒有人走,早就被蘆葦掩沒了吧?」
沉默了好久,最後弟弟說:「而且,我們也背不動那兩個小的了。」
* * *
「我弟弟過世了。」最後,他終於出聲,彷彿告訴自己一般,跟一直站在背後的助理說。
玻璃上浮現著助理有點驚訝的表情,以及或許隱約聽到他的聲音於是紛紛從位子上站起來看向這邊的其他人。
「怎麼會?」
他沒回答,也沒回頭。
他忽然想著,那天站在這裡等候他開會結束的漫長過程中始終沒有轉身的弟弟,是不是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是因為不想讓人家看到自己的眼淚?
整個辦公室陷入一陣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僵立不動,MSN招呼的聲音此起彼落,但好像沒人回應,沒有鍵盤滴滴答答的聲音。
* * *
公司的人大多跟弟弟熟,曾經也都喜歡他,因為這一兩年來差不多每隔一陣子他都會出現。但是,慢慢地他們也跟他一樣,很怕弟弟出現。他一出現,即使是招呼或者笑聲都可以聽得出勉強和尷尬。
因為後來他們都知道弟弟是來跟他調錢或者找理由借錢的,而數目愈來愈大,理由愈來愈牽強而且被拆穿的次數愈來愈多。
比較起弟弟,老實說,在人生的路上他是走得比較平順一點。
比如同樣是當學徒的階段,他換過幾個行業之後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讀的工作,而弟弟卻始終四處流蕩,不是碰到苛刻的老闆就是凶狠的師傅。
退伍之後他很快找到工作,並且順利考上夜間部大學,甚至還因為發表了幾篇文章而多了一個兼職的收入,但晚他兩年退伍的弟弟卻偏偏遇到石油危機的普遍不景氣,半年多之後才勉強找到工作。
儘管如此,那時候的弟弟至少還是明朗、積極而且健康的。
那一陣子晚上下課回到住處只要看到樓下停著弟弟的摩托車,他心裡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覺得自己可以有一個地方讓疲憊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
覺得可以當一個被信任被倚靠的哥哥真好。
* * *
記得是冬天,過年前不久的半夜,弟弟忽然從工作的基隆跑來台北找他。
也許怕吵醒老闆一家吧,他不敢按電鈴,撿了一根樹枝敲他房間外的氣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從夢中驚醒。當他開門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時,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了。
那時候弟弟在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常寫信跟他抱怨師傅動不動就打人,但結尾總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說:「為了學人家的功夫,我一定會忍耐……」
弟弟說那天因為動作慢,師傅忽然就一個耳光過來,他本能地想閃,沒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後他就完全聽不見聲音。
「我怕聾掉——,想去看醫生,但是我沒有錢……」弟弟說,「所以只好來找你。」
也許聽覺還沒恢復,所以整個過程弟弟幾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說著,但是他沒有阻止。
後來他燒了熱水帶弟弟去洗澡。脫掉衣服的時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幾道長長的傷痕,有黑有紅縱橫交錯。
「引擎的皮帶打的……」弟弟說,「剛打到的時候不會痛,打完才會痛很久。」
洗完澡後,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幫他上藥。也許太累了,當他找到碘酒進來的時候弟弟已經睡著了,他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幫他上藥,因為他怕碘酒的刺痛會驚醒他。
然後他看見弟弟稍微移動了一下姿勢,一如夢囈一般說:「不要跟爸爸媽媽說……不要說哦……」
雖然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但看著此刻同樣沉沉睡著的弟弟,記憶裡那些依然清晰的畫面和聲音還是讓他忍不住淚流滿面……。(故事接續,詳見《這些人,那些事》)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蓆,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嘿嘿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為下課回來時他不在家。因為他不在,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鬚」。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後,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會喃喃自語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後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後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有的位子上,然後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喜歡的彷彿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後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驗,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
或許親近的機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重到必須從礦工醫院轉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院治療。
由於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家,所以他在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之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衝動,我竟然跳上開往台北的火車,下車後從後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院,然後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裡,看到一個毫無威嚴、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髮沒有梳理,既長且亂,鬍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後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現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馬鹿野郎(日本的國罵「八嘎牙路」漢字寫法,意指對方蠢笨、沒有教養)。
直到天慢慢轉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後,父親才再開口說:「暗了,我帶你去看電影,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柺杖,小心地穿越週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九份看電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台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錄片,導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後的現在,還不時在我腦袋裡播放著。
*春天
阿圓是金門金沙市場一家雜貨店裡打雜的小妹,長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闆以吝嗇出名,所以跟其他雜貨店比起來,他們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頭在金門當兵根本沒有機會回台灣,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駐守,幾乎不管服務或者商品的品質有多爛、價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讓一大群「精子已經滿到喉嚨,吐口痰連爬過的蟑螂都會懷孕」的阿兵哥蜂擁而至;於是供應全師將近一萬人伙食材料的市場攤商當然會運用這種「美人計」,每天清晨燈火通明的市場內,各個魚肉蔬菜的攤位只要有美女露臉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嬤顧守的永遠乏人問津。
採買兵通常是一邊跟美女打打嘴砲、吃吃豆腐,一邊把各種伙食材料的品類和數量的單子交給她,然後轉向另一攤繼續哈拉,至於最後被攤商送上採買車的商品斤兩和品質好像也沒人在乎。
各類生鮮買完,接著買雜貨。雜貨單價高,所以採買兵喜歡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闆要上道,回扣、香菸要捨得給,最好連早餐都幫採買準備好。
不過,也不是每個採買兵都這麼屌,人多的部隊伙食費高,採買是大爺,至於我們這種二十幾個人的小單位,不管生鮮攤位還是雜貨店永遠把我們隔著門縫瞧。
我跟小包當採買的第一天就碰到這種勢利鬼。
那天我們買完菜才進雜貨店,看到步兵營的採買要離開,香菸隨手一拿就是好幾包,小包只不過才拿起老闆桌上的菸打出一支要點上,老闆竟然就把香菸往抽屜一收,抬頭問小包說:「你是哪個單位的?」
家族企業第三代的小包大概從沒這樣被侮辱過,當下把菸往老闆的身上一甩,拉著我掉頭就走。
市場晃了一圈之後,我們選了一家幾乎沒什麼阿兵哥的雜貨店,而從此之後我們單位就成了阿圓和她老闆少數的顧客。
阿圓十七歲,應該國中畢業不久,因為她老穿著一件還留著學號的深藍色舊外套。她話不多,笑的時候老是掩著嘴,有一天我們才發現她缺了兩三顆門牙。「怎麼不去補?」我們問。她說:「我爸去台灣做工,說賺到錢會給我補。」
阿圓的爸爸是石匠,金門工作少,應聘去台灣蓋廟刻龍柱。
雜貨店老闆是她的親戚,但使喚的語氣一點也不親,有一次甚至還聽見他跟別人說:「我是在替人家養女兒!」
那年是我們第一次在外島過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採買的錢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開玩笑地跟老闆說:「跟你買這麼久,也沒看你給我們一包菸,一點Bonus!」沒想到老闆竟然冷冷地笑著說:「我以為你們營部連的比較乾淨,我看,都一樣嘛!」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包菸以及兩張百元的鈔票塞給小包,接著就往屋裡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沒想到是臨走的時候他竟然隨手抓起一打醬油往推車上放,說:這是給連上的Bonus!
阿圓什麼都看到,但什麼都沒說。當她幫著我們把東西推到採買車的路上,小包把那兩百元拿給她,她一直搖頭,小包說:「拿著,這不是我給妳的,這是妳那個親戚給妳的過年紅包。」
誰知道我們的東西都還沒裝上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音,一回頭,我們看到老闆帶著兩個憲兵,正指著我們這頭快步地走了過來。
老闆揪住我們,把我們推向憲兵,然後走到車尾裝貨的推車,一把將醬油拎出來,跟憲兵說:「你看!這就是他們偷我的。」
停車場上所有人都盯著我們看,就在那種尷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們忽然聽到阿圓的聲音說:「他們沒有偷啦,是我……放錯了。」
我和小包轉頭過去,只見她低著頭,指著醬油說:「我以為是他們買的……就搬上推車了。」
「那你們有沒有看到她搬上車?」憲兵問。
阿圓轉頭看看我們,我還猶豫著該怎麼反應,沒想到卻聽見小包直截了當地說:「沒有。」
憲兵回頭跟老闆說:「你誤會了吧?」
老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快步走向阿圓,隨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妳是想要他幹妳,然後帶妳去台灣啊?妳想乎死啦妳!」
阿圓站在那邊沒動,捏著衣襬低著頭,也沒哭,一直到我們車子開走了,遠遠地,她還是一樣的姿勢。
車子裡小包沉默著,好久之後才哽咽地說:「剛剛,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們駐地旁邊的公路是金東地區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門名勝海印寺惟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區,每年只有春節的初一、初二對民眾開放一次。
對阿兵哥來說,道路開放的最大意義是,在這兩天裡金東地區的美女們一定會從這邊經過,所以兩百公尺外那條持續上坡的公路,在那兩天之中顯然就像選美大會的伸展台,因此初一的早點名草草結束後,我們已經聚集在視線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遠鏡都架好,興奮地等在那裡。
那天天氣奇好,陽光燦爛,所以上山的男女紛紛脫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像度都當下增加不少。十點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隨著各店家那些駐店美女陸續出現,碉堡裡不時掀起騷動,忽然間,卻有人回頭說:「欽仔、小包,你們的救命恩人出現了。」
我們分別搶過望遠鏡,然後我們都看到了阿圓。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頭毛衣,一件粉紅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則是一件深藍色的褲子,頭髮好像也整理過,還箍著一個白色的髮箍,整個人顯得明亮、青春。
我們看到她和身邊一個應該是她父親的黝黑中年男人開心地講著話,另一邊則是兩個比她小,應該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遠鏡,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沒聽見,碉堡裡忽然又掀起另一波忙亂,幾分鐘不到簡便的擴音器竟然就架設起來了。
當小包抓著擴音器朝公路那邊喊道:「阿圓,妳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圓!」的時候,整條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腳步聽,然後紛紛轉頭四處顧盼,好像在找誰是阿圓。
阿圓先愣了一下,看看父親,然後朝我們這邊望著;小包有點激動起來,接著說:「營部連小包跟阿圓說謝謝!跟阿圓爸爸說新年快樂,你女兒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親朝我們這邊招招手,然後好像在問阿圓發生什麼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點紅,於是拿過擴音器接著說:「阿圓,妳是我見過最勇敢的美女……我們營部連所有人都愛妳!」
公路那邊的人都笑了,圍著阿圓,甚至還有人鼓掌起來。之後擴音器便被傳來傳去,「阿圓,謝謝!」「阿圓,我愛妳!」「阿圓是金門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聲音不斷地喊著,整個太武山有好長一段時間一直縈繞著阿圓的名字。
從望遠鏡裡我們看到阿圓流淚了,她遮著嘴,看著我們碉堡的方向。
其實她是笑著的,在燦爛的陽光下。
直到現在,每年的春天我都還會想起阿圓以及她當時的笑容。
「Dear Yui, 快~ 咱們下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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